我在东京很想钱。
编辑按
工作日下午 3 点,我们开着会被窗外的大暴雨吸引了目光,西瓜突然说:「兔人现在在东京干什么呢?」
兔人离职两个月,已经在东京当上了学生。
这个时候,或许她正在日暮里站赶电车日剧跑,或许她准备去横滨的海边看花火大会。
我们对不上班之外的想象总是梦幻,但其实更常收到兔人的消息,她说羡慕你们这些上班拿工资的。
到底「不上班去读书」这种生活的具体是什么呢?接下来,兔人东京故事开连载了。
「我的很多人生悲剧,大抵是穷引起的。」
几年前,我在《贫穷的质感》里读到这句开头,从此牢记于心,幻想死的时候写在墓志铭上。但当时的我其实没想过,自己还能对它有更深的体悟。
较有代表性的事件是这样展开的:
自从发现家附近能买到最便宜的水也要 100 日元一升后,我就迅速改掉了持续 15 年喝矿泉水的习惯,每天烧一壶开水带去上课。
水壶当然也不能太贵,百円店的带盖黑色玻璃杯。玻璃可以承受高温,撕掉标签后,看起来也简约大方。
但只用了几天,我就发现问题所在——玻璃导热性太好,又沉,装在包里时,它会整个坠下来,紧密而滚烫地贴在我的屁股上,在 37 度的东京夏天随身携带一个热水袋绝不好受。
同时,因为它的盖子是塑料的,和玻璃瓶身的咬合不算好,偶尔不注意,半个屁股便会湿透。
一边将书包往下拉,一边恨恨在国内的朋友群里发誓:等我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换掉百元店这个破水杯,去买一个绝对不舍得撕掉标签的 muji 。朋友随意地问: muji 水杯很贵吗?
在大太阳底下足足愣了三秒。
其实我根本不知道 muji 的水杯价格,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种精致的,代表着某种生活理念的消费已经离我非常遥远了。
还好窗外的夕阳免费
自从揣着刚好只够换两年签证的钱来到东京,过上白天上课、晚上写稿赚下个月生活费的日子,我就清楚地闻到了空气里的朝不保夕、风雨飘摇的气味。
当朋友们幻想着我会过上在吉祥寺买一大袋面包,搭着夕阳回家的生活时,真实的我正在吉祥寺完全相反的另一头,和四个不同国别的女生合挤一套一户建。
房间虽然不坏,但电车要坐 9 个站才能抵达最近的换乘线。它足以让我遥远地回想起住在广州的城中村时,挤三号线去体育西上班,也刚好是 9 个站。
那样的日子我只坚持了半年。而在交通费高昂的东京,眼下的状况大概率会填满我的全部签证期。
有天我粗略估算一下,发现自己正花着比在广州打车上下班更多的钱,过着每天电车通勤两小时的生活。
不知道是去车站的距离太远,还是为了不错过换乘奔跑的次数太多,整个 7 月,我半夜被小腿抽筋痛醒了 3 次——自从不长高之后就再没感受过这样的生长痛了。很难不怀疑它是一种隐喻,关于一种从头来过的必经之痛。
去新宿的朋友家玩
感慨这才是我想象的日本生活
刚落地那一周,在日本生活了三年的朋友约我去高马池袋一带闲逛。那里被称作东京「唐人街」,「出了池袋北,禁止说日语」。
朋友带我去了中华物产店,推荐哪款辣酱更有风味、怎么做出更好味的家乡菜……
我犹豫再三,还是决定坦诚:「思乡」这种痛苦对目前的我来说有点太过高阶,更急迫的是如何在翻倍的物价体系中,摸索出性价比最高的填饱肚子的方案。
朋友大笑,然后告诉我一个典故:据说在东京超市里,最便宜的蔬菜是豆苗,一把不超过100 日元。所以贫穷的日留们又有一个名字,叫「豆苗战士」。
后来独自逛超市,发现果然豆苗是一众蔬果里唯一价签只有两位数的——甚至连根带种一起,如果悉心养护,还能吃到第二茬。100 日元能买两顿蔬菜和一个希望,真是东京难得的宽容。
不过最近消费税越来越高
实际付的钱也超过了100円
我猜测,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当她们决定精细生活,正确的做法是从最外围开始缩减开支——比如排在电子帐本最后的那几个选项:旅行、展览、礼物……不然恩格尔系数也不会用来形容国民经济水平。
但这一套在东京行不通。食物昂贵的存在感,几乎渗透生活的每一个缝隙。
被抽筋痛醒,饿得难以重新入睡的时候,就会盯着天花板回想那些「错过的食物」。比如参加入学仪式那天,因为要给食堂打广告,每个新生都能吃一顿免费的咖喱饭。
排队时远远看到装咖喱的大盆里只剩下一点汤底,心里立马焦急起来,祈祷可以快点开一盆新的——因为一份带肉的咖喱饭在便利店要 600 日元左右,只能喝到汤底的话立亏 300 。
但天不遂人愿,轮到我时刚好最后一勺。眼睁睁看着身前的男生端走最新鲜饱满的那一盘,嫉妒难以言喻。
每天跟妈妈和朋友们汇报
今天又吃什么预制菜
然后转念想到,《大豆田永久子和三名前夫》里,当上了总经理的大豆田,暗自吐槽「早知道当领导会吃不到免费的面包就不要当了」,是不是也怀着这样的心情。
面包很好吃是真的,免费的面包更好吃也是真的。日剧里的角色总有些出人意料的碎碎念,或许不完全是因为编剧够细腻,还有生活里真的有很多值得「计较」的小事。
比如有一回我买到一颗梅子饭团,不是喜欢的口感,咬了一口放在桌上,洗完澡回来看见,还是决定吃掉。因为食物很贵,处理没吃完的厨余垃圾更是麻烦。
城市生活的运转,一部分的便利是建立另一部分的不便之上的,最后做功守恒。
食物的昂贵,也是便利的代价之一。据说整个东京有 7000 多家便利店和 1400 家食品超市,所以即使我身在郊区,家附近 500 米范围内,也能找到两间超市和五间不同品牌的便利店。
而以上每家店,都提供有标签上印着当日日期的最新鲜便当和熟食,关店前没售出的会被销毁——这是战后经济飞速发展阶段带来的生活惯性,食材要绝对新鲜、安全、甚至美观,否则就会被淘汰。
隔壁每天早上都喝很饱水的小花
也让人嫉妒
农林水产省的数据里,日本每年要浪费 612 万吨食物,是全球第 6 位的食品浪费国。在生产力并未同步提升的情况下,「浪费」所产生的成本,最终会由消费者买单。
过去四年,日本全部商品价格指数涨幅是 8.5% ,食品单项的涨幅却达到了 17.8% 。
同时,食物的保质期也短得惊人。我曾经买过一袋保质三天的吐司,第三天早上,因为急着出门忘记了吃它,第四天再烘烤时,已经泛起浅浅酸味。内心无比懊悔,因为我还打了一个鸡蛋上去,于是一整天都不忍心路过垃圾桶——
米花提议我把鸡蛋挑出来单独吃掉,这个女人的生存智慧时常让人惊叹,可惜烘烤得太成功,鸡蛋和吐司完美黏在了一起,没能实现。
如果继续想下去,还会推导出居高不下的基础食物价格,配合上并不公平的就业机会,对单身女性的压力是成倍增长的。
所以新闻上才会偶尔传出,女性为了能吃上好饭,频繁与男人进行的无性约会的故事……但我最好还是尽快闭眼,这样醒来就能吃到预留给明日的早餐份额。
明年的心愿是至少搬到荒川边
离换乘近5个站
为一颗蛋、一顿咖喱、一只水杯懊悔的日常,我会事无巨细地分享给朋友,用吐槽作为生活之苦的出口。但有一些「穷困」,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。
比如当朋友们隔三岔五给我转一条小红书帖子,关于东京的某个精彩的展览、限定时日的市集、转瞬即逝的花期……我会回复「好,码下了」,但实际上为了省钱省力,不上课也没有邀约的时候我几乎不出门。
有一回,西瓜发来照片,展示他刚去过的手帐市集,胶片、阳光、和纸,充斥着强烈的日系感。心里无端有点生气,因为它提醒我:明明身在东京,却过着离东京最遥远的生活。
于是恨恨地跟西瓜说,原来想活得「日本」最好方式是远离日本,因为远离才会有幻想,幻想会激发模仿,模仿就是最接近想象的。而真实往往天差地别。
真实是,喜欢的电影在院线重映了,而我心疼 2000 日元的电影票钱,只好借口日本电影没字幕,听不懂会很浪费而关掉购票网站。
是也曾斥资参加一个手工玩偶的制作活动,但一面在心里计算这点材料、这种讲解程度是否值得,一面手忙脚乱地遏制着对主持人三个小时就能收获 20w 日元门票钱的嫉妒之心……
过去我用「形而上」的审美、文艺的爱好、游刃有余的语言所搭建起来的生活模式,在贫穷与异国面前迅速丢盔弃甲。就像《欲望都市》里,巴黎的 Carrie Bradshaw 什么也不是。
直到Kitty来东京
才终于再逛了上野公园吃到完美烤肉
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?
这个问题在最近的半年,时常以不同形式被问起。有时是来自饭桌上的长辈,「我知道你有花掉自己全部存款的自由,但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?」有时来自新认识的朋友,「你之后打算在这里干嘛?升学还是就活?」
而我迟迟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。不是让提问的人满意,而是让自己满意。所以这篇稿子也卡这里很久,没有一个结尾。
但最近,很近很近的一天,我独自去千叶看了一场花火大会。原本很担心,一个人出现在这种盛大又成群结队的场合会无所适从,会被一切美丽都转瞬既逝的悲伤压垮。
可是当烟花真的在头顶绽开,先是一连串的艳火,然后化作彩色的烟雾弥散,烟雾间又有第二层花火,灰烬落到河川,被风吹进眼睛里,几乎没有空隙去思考,只有本能地赞叹。
居然抓拍到了
传说中破纪录的富士烟火
想象中的一切情绪都没发生,没有遗憾、没有消逝、甚至没有对青春的回望与伤感、更没有如果能和谁共享这一刻就好了。反而是充满余裕的幸福。
只要一想到这个夏天,东京足足有几十场花火大会,那么多像今夜一样的烟花,那么多美丽的夜晚,而我的生活里至少还拥有好几个这样的夏天,足够我挑选、犹豫、浪费、错过……就觉得不可思议。
更不可思议的是,在很久很久以前,某个小镇的夏天,一个 15 岁的高中生总隔着铁栏杆望向操场上一小片蓝天,藏在校服袖子里的耳机播放着不同语言的音乐。那时,她在内心焦灼又绝望地断定,有些世界是她一生也无法抵达的。
原来我是为了她来到这里的。眼下我所经历的一切,都是生命原本不曾打算给予她的奢侈,而我居然来到了它面前。